苏少鑫：谴责“冷血拍客”，能换来消防安全吗？

（原标题：苏少鑫：谴责“冷血拍客”，能换来消防安全吗？）

日前，广州花都一户居民楼上突发大火，楼内一男子被大火逼到一个打不开的防盗网上，男子坐在防盗网上绝望嚎哭。离火灾现场不远处对面楼上，一名姓李的先生拍下了这段视频，共42秒。广东省公安消防总队在其官微@广东消防 随即发出评论：“【注意！强烈唾弃这条视频的拍摄者！】没错！除了谴责和唾弃、可耻与可鄙，我们无法再对这条冷血至极的视频的拍摄者做出其他所谓‘理性’和‘冷静’的形容！不要求你是超人能飞过去破网救人，但在熊熊燃烧的烈火和男子绝望的哭嚎声中，残忍的42秒！你的手机端得好稳！”

邻人被熊熊大火困住求生无门，绝望哭嚎被烧至死，你竟然如此平静“手机端得好稳”将这一幕惨剧拍下来？一个“冷血拍客”的形象呼之即出，于是有人惊呼：比灾难可怕的是人心！

只是，媒体随后的采访信息清晰地显示，这完全是粗暴武断的误解。手机端得稳，并不等于拍摄者面对一条鲜活生命在自己面前慢慢消逝而无动于衷，按李先生自己描述，拍摄的时候两只脚都在抖，而微信截图显示，在42秒视频下方有三条李先生的讯息：“生命真是脆弱。想过去救他，可什么工具都没有，最后烧死了。”

那些所谓“火灾面前作为邻居总该做点什么”的指责同样更是站不住脚了，李先生自己也说了，在发现火灾时，他第一反应也有往窗户泼水，但隔太远泼不着。而经过观察判断，他觉得自己对火灾无能为力。对这位并不掌握专业技能的围观市民，我们还能要求李先生做些什么？难道要慌乱失措狂叫才是正常的反应，而端起手机拍下这段残酷，就是“冷血拍客”？

一个貌似有说服力的观点是，拍摄一个人被烧死前毫无尊严的表现并放上网，并非完全不可指摘。但是多少有些反讽意味的是，如果考量这条视频的传播轨迹会发现，所谓残忍42秒视频的话题，完全是由于@广东消防 一反官微常态及其本身的影响力所导致的二次大范围传播；如果因为内容过于惨烈将其归为丧失传播伦理，那么交警部门每年发出无数惨烈车祸监控又该如何被看待？

为了突出对视频传播伦理的强调，在@广东消防 的另一条微博中，特别提到了那张获得普利策摄影奖但也引发广泛争议的著名照片《饥饿的苏丹》。有必要介绍一下这张照片的背景：1936年3月26日，美国《纽约时报》刊登了南非摄影记者凯文·卡特的作品《饥饿的苏丹》。图中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在路上爬行，在她身后不远处，蹲着一只硕大的秃鹫，秃鹫贪婪地盯着地上这个瘦小的生命，仿佛随时扑上去啄食。这一新闻图片是卡特长达十五分钟的等待和蹲守拍摄到的，尽管它十分具有震撼力，但人们质疑，拍摄者为何不去帮助这个孩子，忍心在一旁照相，甚至有论者称卡特是另一只“秃鹫”。

将“42秒残忍视频”与《饥饿的苏丹》做类比，实际上是道德卫士们一厢情愿的误解。学者早有考证，卡特当时拍摄该照片的真实情况是：首先女孩不是孤身一人，身边不远就有她的母亲；小女孩手上戴的环也表明她当时受着人道主义保护；其次，女孩身后的秃鹫不可能对女孩构成生命威胁，因为秃鹫只有胆量吃尸体，猎物稍有动静就会把她吓跑，生长在南非的卡特应该知道这一点，因此他没必要在拍照之前赶走秃鹫；最后卡特拍完照之后马上就将秃鹫赶跑了。（引自熊国荣：《底线伦理还是境遇伦理——以“万峰开骂”事件为例》，《东南传播》2011年第3期）没有证据表明卡特为此进行过什么良心自责，卡特的自杀更多是因为自身的困境。

当然，这并不是说作为拍摄者本身的伦理困境就不存在，或者说讨论这样的问题本身就无意义。但是，非常明显，如果不做出具体的阐释，而单纯指责拍摄者就是挖掘别人痛苦的冷血“秃鹫”，这样的批评至少是不公平的，如果不是别有用心的话。

毫无疑问，无论是从照片还是视频本身来看，它的确会冒犯一些人的道德直觉，但是假如能够阻止那些事情再次发生，那么这就可以是一个必要的行为，比如正是因为卡特的这张照片，让苏丹上百万儿童得到了更多的帮助，这样的照片难道不是20世纪最好的新闻照片？

我们需要承认，在争议的同时，这些照片和视频具有巨大的新闻作用，它们在引发受众强烈不安的同时，具有补偿性的价值，它告知了公众，这是巨大的悲剧，以及警醒我们，这个社会需要去承担强大的责任。

所以，这些数十万甚至以百万计的点击传播，未必如同论者所想象的，给这个社会带来无法消除的负面影响——如果我们内心真的不忍，甚至在面对着这些照片、视频时内心会充满罪恶感的话，那么应该检讨的问题是：这些惨剧因何会发生并扩展，以及如何阻止这些惨剧的再次发生？

善意理解，@广东消防 的愤怒是出于恻隐之心的道德直觉，但是如果将问题归咎于道德本身，那么恐怕就需要追问：对所谓“冷血拍客”的谴责，能否换来消防安全？

安全是公共产品，但现实中它却严重供给不足。这是家家户户装防盗网的根本原因，尽管过往的不少悲剧已经证明，防盗网在发生火灾后往往会成为“夺命网”。这未必是因为人们的无知或者固执，现实中的安全威胁无刻不在，而人们会认为火灾是小概率事件。这样，问题就显而易见了，不去检讨市民为何普遍缺乏安全感，创造出一个不需要装防盗网的社会环境，转而去谴责并不具备专业救人技能的围观市民，这种场面与地震发生后出现学生伤亡，不去检讨校舍安全问题，而对“范跑跑”道德上口诛笔伐一样，逻辑上完全不得要领。

基于某种道德直觉，@广东消防 完全可以表达自己的愤怒，但是需要明确，市民围观者的道德水准，不是改善目前现状的根本，围观者有再高的道德水准，也难以改变防盗网在火灾发生后成为“夺命网”的现实。从事件本身来看，将受火灾的市民逼向绝望境地甚至死地的，并非是围观者的所谓“冷血”；而建议装防盗网时留出逃生窗口等技术改进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那么，面对着“42秒绝望哭嚎”视频，@广东消防 该愤怒的，应是质问那些本该提供安全公共产品、让市民有足够安全感的公共部门，市民如果没有信心拆除防盗网，火灾发生后类似的悲剧依然会发生，即便围观者有再高的道德水准都没用。

而同样在阻碍消防官兵实施救援的，还有那些规划无序、乱建乱搭的建筑，市民再有道德自觉，帮助清除障碍物、主动带路等，恐怕都无助于状况的改善。在广州，因道路过于狭窄消防车无法顺利进入救灾现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消防官兵即便配备再先进的救灾设备，也无法发挥作用。面对这样的状况所导致的悲剧，@广东消防 是否表达过自己的愤怒？造成这些问题的那些渊薮，是否更值得谴责和唾弃？他们是否更可耻与可鄙？

或者说，发生火灾后消防车无法进入现场导致悲剧发生，是否被当作已存在的客观无奈的现实，因而使消防部门获得普遍“责任豁免”的待遇？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话，那么消防部门做了哪些努力，并准备如何改善这种现状？

这些问题，当然远没有变身道德领袖那么容易！